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建筑学家、建筑教育家,杰出的建筑设计大师,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钟训正先生于2023年6月22日傍晚仙逝,学界业界同悼。为表达对先生的哀思,特发表钟先生1999年在“建筑论坛第五次研讨会——21世纪初叶中国建筑主题论坛”中的报告《现实与希望 》,与大家重温钟先生的思想。
社会的快速变革,科技的飞跃进展,使人们很难对我国建筑的前景,能有一个明晰的预测,当六七十年代我们大力推广干打垒、当我们在用芭蕉扇,而电风扇尚属奢侈品的时代,谁还料到我们还能享受小康的生活,拥有带空调的上百平方米住房。这种生活上的小变革其实在世界一些发达国家中早已普及。对未来不着边际的浮想是轻而易举的,但既实在又可望可及的估量却很飘渺。因此,我只能带着现实中的问题和疑惑去展望未来,也算是一点希望吧。不论社会变迁和科学技术发展到何种地步,人类向往大自然的愿望不会衰减,还可能与科技的发展速度和工业化的程度成正比。这种愿望还贯注到人们对未来世界的憧憬之中。对未来的建筑与规划想象有几种可能:一、开发多层次、多功能的地下空间,疏解地面交通,为地面创造良好的生态环境条件,为人们提供大量的地面活动空间和绿地,也为城市的发展留有余地。二、将建筑架空,在空中联成网络,也是为了让出大片地面供人休憩、活动、观赏。三、向海洋、山地,甚至外星索取生活空间。四、制造气候宜人的人工大环境,使其覆盖一个区或城市,引入大自然并保持大自然的优美风貌,美国的生物圈已具有这种性质,北京国家歌剧院的最后方案可说是这种设想的雏形,正如设计者所概括:“城市中的建筑,建筑中的城市”。我国在80年代以前,基本建设除了满足生存空间的需要,尚无力顾及环境的优美与舒适,如住宅小区只能满足最起码的日照间距,其中无绿化休息场所,无自行车停车棚和垃圾站。只要附近有工地,这里就成材料堆场。改革开放以后,环境问题开始受到重视,街边绿地、市民活动广场、住宅小区组团中的中心休憩场所和绿地开始初具规模,但规划上没有长远的打算和整体的计划,多半是头痛医头,建筑在街区还是见缝插针,寸土必争,高层建筑的裙楼都是压规划红线,满占满铺,造成单调的街道空间。商业建筑仍设置在城市主干道两侧,为保持车行畅通,一般都设数道栅栏,街对面的商店可望而不可及,只有望栅兴叹。公共活动的广场一般较少,倒是政府大厦前的广场特别讲究排场,但市民仍望而却步,它们只起装点政府门面的作用。有些城市广场有大片草地、花坛,绿草茵茵,繁花似锦,但仅供观赏,活动场地很少,几乎只是作为公园来布置,但又不能像公园那样可在草地跃滚翻爬。大片公共活动用地及绿化的出现必然有个管理问题。一般由市、区、街道、单位或公司(如高楼前广场)分别管理,但总有些无人管理的死角,如一般的住宅区。有些高级住宅区开始有物业管理,其管理内容包括区内的清洁卫生、绿化的维护、房屋的维修、治安、特殊服务等,花钱不多,但区内安全、舒适。看来,推广物业管理是必由之路。管理除了经费,还有一个技术问题,特别是绿化,更需要科学技术手段来培育和养护。国外应运而生一些绿化公司,我国也势在必行。我国已开始兴建高速公路,但形成四通八达的网络为时尚早。高速公路的畅通可以缓解城市的拥挤,使人们有更多接触大自然的机会……。大城市发展地下交通体系,来疏解地面交通是必然趋势,也是解决交通问题最有效的途径,它可以提高生活质量增加工作运行效率。在室内空间上,我们已有条件保持大自然的余韵,突破室内外的界限,但又不受不利的自然条件的影响,我们将用智能技术来改善室内环境,使人们的生活和工作不但在物质条件上而且在精神心理条件上得到最大的满足。21世纪是电子技术、信息和交通工具以及交通运行体系迅速发展和更新的世纪,人们的时空观念因之而有很大的变更,时间和距离都缩短了,人们的活动领域也得以大大地扩展,从城市规划到单体建筑都将有很大的变革。美国在60年代因高速公路的普及,大量城市人口从熙熙攘攘的闹市流往宁静自然的郊区,城乡差别也基本上消除。信息系统的发展使国与国、地区与地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几乎近在咫尺。近二、三十年建筑材料和施工技术的进展,使建筑的功能、空间、装修和造型都起了巨大的变化,材料作为技术发展的依据和艺术表现的手段,给创作开辟了更为宽广的领域。设备在未来的建筑中更举足轻重,它不受任何不利的自然环境的影响,可创造任何温湿度的洁净舒适的空间。电子集成使庞大的设施可缩微,增加了效率,节约了空间。结构方面,有了轻质高强的材料和先进的结构技术,可覆盖任意大小的空间和创造前所未有的形体。然而,高科技只是一种手段,不能成为创作的主题,它不是建筑表现的目的。事物的高超和先进,只是相对于平庸和落后而言,当它们一旦停滞,必然会沦为落后。设计创作者如果仅以高技术的表现为终极目的,当其失去先进性,它就不过是一个平庸之作。先进受严格的时空限制,它只是保住一时,先进在将来必成为落后,再为别的新生事物所替代。何况,高技术绝不是一个建筑师能独立承担的,他们只能凭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来建议或定取舍,具体运作还是有赖于有关专业人士来完成。单纯的高科技成品只是一种产品,而不是创作。所以,建筑创作必须是技术、文化、艺术等多元的有机结合才能成为精品和不朽之作。80年代以前还没有建筑师这个称呼,因为沾了工程师的边,还似乎有点学术味,其实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国家穷,基建任务虽然量大,但多半是解决有无问题,大型公建几乎是凤毛麟角,而且轮不到一般建筑工作者来参与设计,大量的是简易住宅,当时有标准设计可套,无需建筑专业人材,稍受培训或其它土建方面的人士,设计这类建筑似乎也游刃有余。在突出政治的年代,有专业才能的建筑工作者只有画画黑板报头和宣传画。在土建范围内,在历次运动中学建筑学的几乎总是主要批判对象,人们总认为他们是资产阶级的黑染缸染出来的,很长一段时期,这个专业不为人所理解,连主管教育的上级部门也常在分配问题上出差错。建筑学可以说是一门软科学,可塑性强,因其带有一定的艺术性,更没有颠朴不破的硬性规律可循,谁都可以评长论短,振振有词,不像一些纯技术领域,外人无能问津。在一些重大活动中,该建筑师参与的却遭冷落,如重大工程项目出国考察时,各级有关和无关的领导蜂拥而上,建筑师所占比例甚少或无。出过国的认为自己已饱有阅历,对未出国门的“土包子”建筑师不屑一顾。对其所审批的设计不同国情乱点洋式的鸳鸯谱。另外,在工程落成典礼上,报功台和媒介报导上,建筑师总是榜上无名,但一有差错或遭受批判,建筑师也总是名列前茅。建筑师的地位还有一个自我尊重的问题。建筑业在经过一阵沸腾之后,现在处于冷却状态,人浮于事,有些人为了争得项目,口口声声自称为服务行业,一味奉迎和迁就业主,要啥给啥,卑躬屈节。大有“三陪女”的媚态。这样虽然可能求得了项目但丧失了人格和应得的尊重。建筑师应该有自己的专业原则。有自己的创作观,有自己的个性,还应熟知国家有关建设的政策、法令和规范,有了这些,虽然一时不能取悦于某一苛求的业主,但至少会得到同行们的尊重。希望对那些主管城市建设的官员要立法规定其权限范围。要有一个开明的管理体制,不要一言堂式的封建家长管理方式,现在很多评标活动徒具形式,正式的评标会上评委们往往无权定中标名次,须得选出几个推荐方案最后由业主或领导拍板。这是对评委的不尊重,对知识的蔑视。 决策人不能急功近利,追求短期效益。有些领导人只图在自己任内建立不朽功勋、不留荫庇于后继者,也不愿继承前任的未竟事业,热衷于显露的“丰功伟绩”,不愿从事不显眼的基础事业。希望建筑师和决策者们有明确的可持续发展思想,留给后人足够的发展余地。提倡“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精神。希望领导理解设计创作的艰辛,也要有一点精品意识。不少业主和领导要求快速出图,轻视和低估建筑师的劳动,给建筑师极少推敲时间,使建筑师匆匆定案后就赶着做模型和绘制大量的效果图。对付领导的急燥,设计者自然就有一套应付和蒙骗的办法,其结果是质量不得保证,后患无穷。上级对设计出图虽然催逼很急,但审批过程中往往因某一环节而耽搁成年累月,待到一朝梦醒,又是急如星火地催逼。希望今后不鼓励缺乏科学态度的“雷厉风行”,约束为赶某一节日献礼而边设计边施工的浮燥急进作风。希望建筑师和领导者要有整体观念,要顾全大局,个体服从整体。如果领导有强烈的政绩要求再加上建筑师顽强的自我表现,将可能产生灾难性的后果。贝聿铭在卢浮宫的扩建设计中不求显示自己而取得了整体的和谐;国外若干学府的新建图书馆为了不破坏已有建筑群体的完整性和统一性,而将其置于地下,它已无外形可言。这种以大局为重的设计思想都是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在设计图纸既经商议定案和施工交底后,业主和施工单位不得单方面任意变动设计。希望有严格的验收制度。希望有一个保障建筑师的权益并制止因竞争而互相残杀的机构,定出相应的有力措施。建筑评论有助于明辨是非,去伪存真,指点迷津,引导人们到正确方向、激励人们的创造性。我国长期以来很少见针锋相对而又中肯的建筑评论,一般的评论有几种特点:一,无的放矢。不痛不痒地泛泛而论。二,对设计作产品式的介绍。三,一风吹,权威者特别是党政上层领导一发议论,评论界就紧紧跟上,这种评论不担任何风险。四,有组织的抬轿式评论。参与评论的都是设计者的熟朋好友,接待也极其热情周到。自然就赢得一片歌颂声。针砭时弊,不偏不倚的评论少之又少。究其原因有四:一,“别管他人瓦上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旧道德礼仪上也不作兴公开对别人评头论足。二,撕不开情面,建筑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同时又都是设计同路人,自己也有遭人评论的一天,何必开罪于人。三,长期以来我国有两大类建筑,一类是满足最基本需要的大量性建筑,名不见经传,犯不着去评论它;另一类是政府关注的重点工程,如十周年的国庆十大工程,不容人对其有不适之词,人们吸取了反右的教训,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四,从事设计实践的人无暇顾及评论,非专业的局外人士虽然是旁观者清,但因不熟谙专业,不容易抓到痒处。要发挥评论的作用,评论者要有对新生事物的宽容,对不正之风和陈规陋习的无情,不循私,既公正又要灵活。评论者也要客观地分析事物发展的因由,避免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的生硬化和绝对化,同时也要避免不合国情的理想化。建筑是多元性的复杂产物。对其中各支节的孰轻孰重可得出完全不同的效果,可说是见仁见智,受评论者不能要求评论者言之确凿、言词和态度上不能过高奢求。上面所述都是在设计实践中有感而发,既片面又谈不上理论,我唯一的愿望是21世纪将是建筑创作者的一个充满生机的灿烂的春天。